世界上很少有一种物件,像鲜花这样。它们来自土地,却被人类看作自己情感的代言物。
我们人类有自己的语言,有自己的肢体动作,可是有一些时刻,我们却相信:鲜花比语言或动作,都更能表达我们的内心。我们安排火红的玫瑰表达爱情;我们委托白色的百合代表纯洁、黄色的鸢尾负责友情、蓝色绣球表达希望;我们用粉色康乃馨祝福母亲,用君子兰称赞朋友……我们让花儿在人类所有积极的情感序列中,各司其职。
 欧洲不少家庭有每周买花的习惯
当一束鲜花送到我们眼前,我们为它们的颜色、形状和花语感到兴奋,却很少去想象:它们来自哪里,由谁在种植,又经历了怎样的旅程,才和自己见面?中国云南是重要的鲜花基地,我们在自己城市看到的鲜花,和它有多少联系?市面上流行的厄瓜多尔玫瑰、肯尼亚玫瑰、尤加利果,又经历怎样的国际旅程,带着露水般的新鲜感,出现在北京、上海的花店呢?
鲜花是一项极为特殊的商品,在田间地头它们是农产品,可是在售卖阶段,它们又是一株株被单独购买的时尚产品。在它们背后,藏着很多我们并不知道的“秘密”:世界上如今有两万多个玫瑰品种,西方世界几乎天天都有鲜花的新品种推出,而中国消费者却很少有缘和它们见面。中国现在消费最多的红玫瑰“卡罗拉”,在欧洲已经过了20年的植物专利保护期,是欧洲市场早已淘汰的产品。中国切花市场的品种,远远没有西方丰富。
 欧洲花店能及时获得新上市的鲜花品种,引领鲜花消费的潮流
可是,中国却是很多流行切花的故乡。很多人以为玫瑰来自西方,却不知道,如果没有中国月季的基因,西方的玫瑰没有暗红色和黄色,也无法做到一年四季开花;绣球花来自中国,当它们在瓷器、织物上的图案随着传教士传到西方时,欧洲人不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此繁复巨大的花朵,以为这只是东方人的想象;如果没有东方百合的基因,现在流行的百合花将缺乏香味、花秆不高,花朵也不够大……
 “杨月季”品牌的创始人杨玉勇。他在云南阳宗海附近种植了大量的露天绣球花
两三百年前,西方的植物猎人从中国带走大量的植物物种,大大丰富了欧洲的花园和庭院,英国作家简·基尔帕特里克在她的著作《异域盛放——倾靡欧洲的中国植物》里,开篇即写道:
今天在英国,许多传统的中国园林植物备受青睐,以致我们完全淡忘了它们的中国血统,并逐渐将它们视为己出。英国全国各地的花园里的植物生发繁茂,它们本源自异国他乡,今天已是反客为主。人们很难想象它们被引种到英国以前是什么样的。试想,如果没有玉兰、连翘、锦带花、绣球花、大花铁线莲,也没有诸如荷包牡丹、牡丹、菊花、虎百合等类似品种的多年生植物,我们的花园将是何等寂寞。试想,如果没有活色生香的腊梅、灌木忍冬、瑞香等,冬天的花园又会何等萧瑟。
这些耳熟能详的植物,其实是在18到19世纪初,许多热心人历尽千辛万苦,才将它们从遥远的中国移植到了英国。
这些植物到达欧洲后,在西方兴起的育种热潮中,品种不断得到丰富和优化。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建立了100来年的阿斯米尔交易市场,每天有上千万枝鲜花,被运到这里参加拍卖,然后再快速地搭乘各类交通工具,送往世界各地。
 荷兰阿斯米尔鲜花市场的发货区。阿斯米尔交易市场是鲜花降价式拍卖的发源地
鲜花在我眼前形成了一幅跨地区的全球图景:中国的古老品种、英国的植物猎人、荷兰的鲜花全球交易,它们跨越时空,改写了植物的地理特征以及人类交易农产品的市场规则。
当鲜花在枝头的时候,它需要人们付出足够的耐心静候花开;但是一旦离开枝头,它们便开始了一段与时间赛跑的旅程。很少有一种产品像鲜花这样,它们虽然按照农产品的方式种植,在销售环节却被人们一枝一枝或一束一束来购买,价格永远在变动。如此大量而零散的购买需求,每一次单独议价的过程,在荷兰人建立的拍卖市场里迅速达成。
 荷兰阿斯米尔是全世界鲜花交易的中心,当地人也喜欢用鲜花装扮自家花园
为了弄清楚鲜花的这些“秘密”,我探访了云南的鲜花种植和交易,又带着对全球鲜花产业领头羊荷兰的好奇,拜访了荷兰的阿斯米尔交易市场、种植商、育种公司、保鲜剂公司等等。英国在几百年前引进中国物种后,如何在欧洲形成育种风潮,为什么最后是荷兰,成为全球花卉产业的领先者?我试图寻找到答案。
如今云南是中国最大的切花生产地区,负责全国70%的鲜花生产。我在昆明的斗南地区,看到完全仿照荷兰阿斯米尔市场的中国人自己的鲜花拍卖市场,人们每天用两三个小时的时间,交易几百万枝鲜切花。在这个被称为“花卉华尔街”的地方,购买商们拥有自己的交易席位,在电子大钟面前按键购买,再连夜将鲜花发往北京、上海、广州,甚至是出口到周边国家。
 云南昆明的鲜花拍卖大厅。台上的拍卖师一晚上要出价2000多次,交易席位上的几百名买家为每一批鲜花进行逐低式竞价
中国人看起来正建立最先进的鲜花交易模式,但是在花卉的品种上,我们仍然大大落后。荷兰阿姆斯特的市场,交易着一万多个品种的切花,我们的品种却以百位数来计。
为什么中国人拥有现代玫瑰超过60%的基因、中国云南作为世界上野生物种的重要中心,我们作为中国的消费者,却总是无缘鲜切花的新品种?国外育种公司向每一个新品种的种苗、球根和种子收取专利费,这意味着中国花农每种植一株新品种,都要交给育种公司费用。对于玫瑰这样的扦插繁殖的花卉,没有多少中国花农愿意老老实实交给西方育种公司专利费,并且每一个新品种推向市场,都冒着消费者是否能接受的风险。在消费端来说,鲜花就是一种时尚产品,它需要足够的说故事的能力,来让消费者爱上它们。
 昆明斗南的鲜花自由交易市场。这种买家卖家直接讨价还价的市场,被称为“对手市场”
西方育种公司对于进入中国市场十分两难:进入中国吧,中国花农的专利意识不够,总是偷偷繁殖有专利的品种;不进入吧,眼看着中国进入家庭消费鲜花的重要关口,在欧美2008年经济危机后,中国鲜花市场的增长几乎一枝独秀。一方面,我从中国云南的鲜花种植者、本土育种者和交易中心的建立者身上,看到了中国人融入这个全球产业的努力;另一方面,我又看到了欧洲鲜花所依托的农产品行业,如何在工业社会里迅速壮大。
在从云南到荷兰、英国的走访过程中,我常常忍不住想:当我们走进花店,挑选一束鲜花,留下货币,换来商品,这看上去与购买一块猪肉,一袋大米、或是某种工业产品无异。但是为什么我们认为鲜花代表了我们的情感?它们为什么值得我们在送花的时刻、收到鲜花的时刻、用鲜花来庆祝的时刻,华服以待?是什么使它们变得与众不同?
 云南花农在塑料大棚里种植玫瑰。红玫瑰是永远的切花之王,深受消费者喜爱
在了解了整个产业之后,我想,除了大自然自身的神奇魅力,还有每一个环节人们付出的努力。人们努力繁衍出更加完美的品种,人们像爱护娇柔的孩子一样,尽力减少时间对它们美艳和新鲜度的损耗。是人力与自然的抗衡和合作,使这些鲜花值得被郑重对待。在某种程度上,人们对待鲜花的方式,表达了他们对待人类情感的方式。
 荷兰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一处鲜花集市。买花的老人家遇到来自中国的记者非常兴奋,他说30年前到过中国
这其中,人们对自然法则的遵守和破除,人们对于物种保护和交易法则的达成与建立,从育种者、种植者、交易者温柔对待每一批鲜花的方式,再加上购买者那深沉的心意,使我看到了,我们可以对每一束鲜花倾注珍贵情感的理由。
本文摄影 | 蔡小川 |